在兰州参加《悬泉汉简(伍)》定稿会时,看到了秦“昆仑刻石”的报道,我曾经就秦泰山刻石做过研究,多年来一直关注战国秦汉文字和书体的研究。今年又通过撰写《大篆新说》和《再议“秦书八体”》,对战国时期秦系的各类文字进行了仔细的梳理。看到这几天学界和社会各界都在热议这件刻石的真伪,也从文字和书法的角度,提出自己的几点意见。
秦纪功刻石中《峄山刻石》、《泰山刻石》、《琅琊台刻石》刻于秦始皇二十八年(前219年),《芝罘刻石》、《芝罘东观刻石》刻于二十九年,《碣石刻石》刻于三十二年,《会稽刻石》刻于三十七年。“昆仑刻石”的年代已经有“廿六年”、“廿七年”、“卅七年”几种释读,不管哪一种,都与秦刻石的年代相关。那么“昆仑刻石”与其他秦刻石有没有可比性呢?我们先来将其与保留了原石形态记录的泰山刻石做一下对比。
秦代之后,泰山刻石的再次进入世人的目光,是在北宋。“大中祥符岁,真宗皇帝东封此山,兖州大守模本以献,凡四十余字”(赵明诚《金石录》卷十三)。北宋大观二年(1108年)、政和三年(1113)刘跂两次考察泰山刻石并摹拓,在《泰山秦篆谱》记载了刻石的形状、款式:
“其石埋植土中,高不过四、五尺,形制似方而非方,四面广狭皆不等。因其自然,不加磨砻。所谓五十许字者,在南面稍平处,人常所摹拓,故士大夫多得见之。其三面尤残缺蔽暗,人不措意。余审视之,隐隐若有字痕;刮摩垢蚀,试令摹以纸墨,渐若可辩。自此益使加工摹之,然终意其未也。政和三年(1113)秋,复宿岳上,亲以毡椎从事,校之他本,始为完善。盖四面周围,皆有刻字。总二十二行,行十二字。字从西南起,以北东南为次,西面六行,北面三行,东面六行,南面七行,其末有‘制曰可’三字,复转在西南棱上。每行字数同,而每面行数乃不同,如此广狭不等,居然可见。其二十行是始皇辞,其十行是二世辞,以《史记》证之,文义皆具。计其缺处,字数适同,于是泰山之篆遂成完篇。”
从刘跂的记载看,泰山刻石“似方而非方,四面广狭皆不等。因其自然,不加磨砻。”不象汉碑那样是修整四方的碑石,每一面行数也不相同,刘跂的《泰山秦篆谱》,后来被潘正夫取入《绛州帖》,虽是缩临本,但行列段数鑫旺资管,周匡剥泐,悉仍跂旧。而且表面也没有磨成光滑的平面,这是早期碣石类刻石通常所见的形式,与后世翻刻的《峄山碑》决然不同。单从形制及“不加磨砻”,随石质自然的刻制方式看,“昆仑刻石”倒是符合早期碣石类刻石的特征的。刘钊先生在《我对昆仑刻石的看法》中说到:“昆仑刻石铭文的上部是因石材的形状确定的,可以称为“因形布字”,故行款每行2字到4字不等,这种行款很少见。从照片看,文字似乎也不在一个平面。”他认为“以上两点都符合就地取材,自然随意,不求标准的当时情境。”然而我们在先秦到秦汉的刻石中,从未有这种每行字数如此少而且不一致的刻石。况且此石的位置靠近地面,石的形状如此狭小,何以在这样的位置,这么局促的空间刻一方刻石呢? 另外从其行款、字的疏密大小、以及用笔的笔势等方面看,这件刻石属于作伪的可能性极大。
《绛帖》本《泰山秦篆谱》
一,行气。自西周《大盂鼎》开始,青铜器铭文就有了横竖行气的出现,《史墙盘》的最末一行因文字较多,不得已破除了横行气的约束。泰山刻石与石鼓文、商鞅方升一样,有明显的行距、字距,也就是启功先生《古代字体论稿》中所说的“竖行气”与“横行气”,而“昆仑刻石”与各类秦刻石不一样,明显没有行气,且字的大小极不自然,且不合理。或有人会以秦诏版中有不按行气写法作为昆仑刻石行气杂乱的依据,然而秦诏版虽有字大小不均,但依然能让人感觉到行气的存在。比秦诏版年代更早的秦骃玉版虽与秦诏版一样,略显杂乱,但书写自然,也有明显的“竖行气”。我们再看一看“昆仑刻石”,“将方支(伎)”三字中,“将”字最大,而“支”字明显脱离了行气偏左。后一行“采”字依然较大,而“乐”又变小、偏向左边,且与“采”字失去了行气联系。在秦汉时期,铭石书是行距、字距分明的,只有在铜器上的刻辞会有较随意的行款。但即使是秦诏版一类刻款,也隐隐有竖行气的章法。遍观秦汉刻石,及铜器刻辞,绝无此类凌乱不堪的章法存在。
二,字的疏密大小。秦刻石是典型的小篆,其特征是用笔圆转,“刻意将文字布陈在等大的矩形方格中”(林进忠《青川木牍的秦篆形体析论》,载《青川郝家坪战国墓木牍考古发现于研究》第387页,巴蜀书社2018年)篆书的大小、长短比例基本一致,是秦刻石的基本形式。只有在秦诏版中,才有字的大小、疏密变化。昆仑刻石与秦纪功刻石不同,倒是与秦诏版的形制有某些相像。但与秦诏版相比,不协调之处比比皆是。首行“皇帝”二字,“帝”字与上面的“皇”字相比显得太小,从左边的“五”字及再左行残掉的“翳”看,其下方的石头原来应有刻字的位置,却将“帝”字刻的如此狭小,与“皇”字明显不协调。这是首行,又是“皇帝”二字,怎么会写的如此局促?再如“采樂”二字,“采”字够大,而笔画更多的“樂”字却显得非常小。采字所从的木,上面是一个仰笔的弧形,而下面樂字所从的木,则有方中带圆的笔意,同样的部首写法如此不协调,也是书刻者对这一时期文字书法没有能熟练掌握的表现。我们看秦诏版,确实也有字的大小不均的现象,但多是笔画较多的字较大,绝无如《昆仑刻石》字的疏密不均、大小不协调的写法。
三,横画的笔势。在秦刻石中,“横画”多是平直的写法,秦诏版中平直或略带俯笔晚期的笔势都有,但大多横画的笔势都很统一。而这件昆仑刻石横画的笔势则或直或弯,在一个字中间也混杂了不同的笔势,这就十分不协调、不自然。例如皇字,“白”里的横画平直,而“王”的上下弯、中间的直;“廿”(或卅)、“六”(或七)、“三”字的横画弯曲,而下一行的己字又平直,特别是“車”字,起笔的横和中间“田”部的横是平直的,末笔的横居然莫名其妙的向右上行笔。末两行的“一百”(二百),“百”字又出现了仰笔的上弯,与五字的俯笔相比显得很不融洽。最末一行的“里”字,上边的“田”写的也算正常,但下面的两横居然一仰一俯,像这样笔势的混乱,在秦代的书刻文字中都是不会出现的。只能判其为后人拙劣的模仿。
刘钊先生在《我对昆仑刻石的看法》一文中鑫旺资管,将昆仑刻石的字逐一与秦刻石、秦诏版及封泥、玺印秦简做了比较,他认为:“昆仑刻石的文字时代特征明显,风格统一,看不出什么破绽。”“在秦文字中都能找到相同或相近的写法。此谓时代特征明显。所谓风格统一,是说全篇文字风格一致,有些细微之处亦表现得非常到位”。其实现在各类工具书非常多,要查出这些字形并不难。但要能保证“书写风格统一”,这篇石刻的书刻者确实做不到。例如“三”字向上弯曲的横画,可以在里耶秦简中找到,而“昆仑”的“仑”写作“陯”,也可以在里耶秦简中见到。“昆仑刻石”将秦刻石、诏版、秦简的文字混在一起使用,却难以将不同风格和谐的统一为一种风格。这是刻石作伪者难以做到的。
“昆仑刻石”的“皇帝”二字董珊教授列出“皇”字的正误字表
今天北京大学研究古文字学的董珊教授发来他的意见,指出“皇”字写法的问题:“据里耶简《更名方》,统一文字之后的皇字‘白’形之横画,与边框不连,作悬中一短横。今凡所见真伪无疑的秦刻铭,例如大量的秦诏版、二世诏版等无不如此,没有例外。这反映秦统一文字在字体上具有相当的严格性。这件青海刻石的皇字短横与边框相接,与统一文字之后的规定写法明显不同。”并列举了一个皇字的图表,指出“上表中被红线划掉的字,都是版本、真伪或年代有问题的。无疑问的统一后的‘皇’字写法非常一致。”
文物鉴定如果鉴其真,需要作各方面的考释论证,而鉴其伪则只需要指出一点足矣。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,其实仅董珊先生提出的这一条意见,就足以说明“昆仑刻石”乃现代伪作。
(文/刘绍刚,2025年6月16日)
作者简介
刘绍刚
刘少刚,又署绍刚,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原研究馆员,《出土文献研究》原主编。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篆刻艺术院研究员,山东大学兼职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研究员。喜书法篆刻,秦汉文字方面发表过《秦泰山刻石传本二种考》(《第二届全国书法教学论文集》,解放军文艺出版社,2003,修订稿又载《第八届中国书法史论国际研讨会论文集》,文物出版社,2011)、《早期石刻拓本中的几个问题》(《书法丛刊》,2005年第1期)、《秦“书同文”平议》(《一些的一切,一切的一些:李学勤先生90诞辰座谈会纪念文集》,清华大学出版社,2024年)、《大篆新说》(《华学》创刊三十周年纪念专号,2025年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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